我曾问过一位在喀什居住过很多年的汉族小伙“你知道喀什的吐曼河吗”,他说“知道”。我又问“西地泡克你知道吗”,他想了半天反问“那是什么东西”我一脸茫然的不知怎么回答他。我还向我熟悉的维族女孩古丽娜问过同样的话,她竟手捂着嘴脸红的告诉我说“歪也,太恶心了”说完扭头走了,弄的我十分的尴尬,不知那句话问的不妥了惹的她不高兴了。有一次我在老街上碰到多年没见面的维族大哥热合曼好一阵寒喧,意犹未尽的他一定要请我去吾斯塘博依一家百年老茶馆去喝茶,他说那里才是男人们聊天的好地方,我欣然同意了。其实,那地方我也很熟悉,我们选了二楼临街开窗的小对桌坐下来,要了一壶茶一份馕开心的叙着旧,闲聊中我向他问起“西地泡克”的事,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抖了抖眉毛,用双手做了一个划水的动作,我们俩顿时心领神会大笑了起来,引的邻桌的茶客侧着头看着我俩心里想,“这俩个家伙遇到什么开心事了”。一壶热茶带着我俩的思绪往回走。热合曼比我大三岁,他是民汉混校毕业的普通话自然说的很溜。改革开放初期他也是头一批闯内地做买卖的人,后来又在喀什香港巴扎摆摊做巴基斯坦产品的批发生意发了家。我问他你哪来的勇气跑内地去国外做买卖,他幽默的说:在“西地泡克”炼过胆子的人,干什么都不怕。我明白他讲的意思,那个年代经商的就叫下海,下海的要有胆量还要会游水。
“西地泡克”用维族解释就是“狗屎”的意思,难怪古丽娜一听就反感,这个极不雅的词怎么讲都不可能与吐曼河串起来,但事实上“西地泡克”的地理标志还真有街道门牌号的意思呢。老喀什的人都知道吐曼河的发源地在疏附县栏杆公社的阿克塔木湿地一带,据说那里有48眼泉和成片成片的苇子。农三师的草湖农场好象就建在那。吐曼河总长38公里,流域经过疏附、喀什、疏勒等地。流过喀什市境内也有15公里,吐曼河是一个季节河,每年的洪水季节是集中蓄水的时候,城乡大大小小的“涝垻”和农村的水库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为市区居民生活用水和农业灌溉提供了保障。少数民族把吐曼河称为母亲河是发自内心的亲近。老百姓对吐曼河的支渠干流都冠了名诸如:代也吾斯唐,依善尔其吾斯塘,央阿克吾斯塘,阿其克吾斯塘等等,市区内有上百个涝坝,分活水涝坝和死水涝坝,大的涝坝有足球场大,小的涝坝有两张床大小,泉水小涝坝小的象一张麻将桌。不论大小涝坝,四周都栽上了柳树起到固坝的作用,市区内最为著名的“涝坝”是艾提尕尔涝坝(在大清真内)吾斯塘博依涝坝(在老茶馆边上)高台子涝坝(在东湖水上公园原址上)香妃麻扎涝坝(在香妃墓陵园内),还有在年消失的大十字涝坝,在原址坑里盖起了喀什最大的百货大楼。老百姓也把这个标志性的建筑称作“坑坑百货”。我在百货大楼工作过,我熟悉这个地方。
了解了吐曼河的来龙去脉,我仍怀着十分好奇的心情向热合曼大哥去打听我还十分不清楚的“西地泡克”那点事。热合曼大哥喝着茶吃着馕沉思了许久给我娓娓道来,他说,“西地泡克”最早是与喀什传统的土陶业有很大关系,吐曼河流经东巴扎(独汽三营那一带)的那段老河床南边有一片隆起的高坡,洪水在高坡下受阻形成大涡流不断冲刷着高坡上的熟土,最终将河床底下坚硬的胶泥保留了下来,这正是泥巴匠制陶最好的材料,由于胶泥的颜色和粘性很像狗屎,为了记住挖泥的地方,泥巴匠们很具象称此地为“西地泡克”。年复一年的口传,这个雅号大家不仅接受了而且一提都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听到这我才真正知道了“西地泡克”名称的由来原来是陶匠们的杰作。
买买提百年茶馆走进去就象是个家,楼上砌有一圈的土炕,炕上铺满了地毯,炕桌分区域摆放着,一荼壶,一茶碗,一份烤馕是标配,来喝茶不论身份不问贵贱都是一把湖南茯茶伺候。过去它一直是喀什男人们的世界,女性不能进入。如果想要淘点喀什的城南旧事,到这个茶馆一定有收获,按经营习惯,上午是茶客们吃早餐的时候,一份馕填饱肚子走人啦,到了下午才是少数民族老年常客聚在一块喝茶聊天听音乐的时候,逢年过节还有小乐队表演,当家的老掌柜常说“茶馆嘛克切克(小的意思)涝坝嘛拜克穷(很大的意思),馕嘛数的清,朋友嘛数不清,撒浪刀克凉凉的,我的茶嘛热热的”。听起来象广告词很暖心。
那天我和热合曼大哥聊“西地泡克”聊的正高兴引起邻桌的注意,有位维族老者曾在陶坊干过,他用半维半汉的话侧身对我们说“西地泡克水没有的时候嘛挖泥巴(枯水季)麻袋跟前旁哈(装进麻袋去)依谢克拿回去(毛驴驮回)三十年吗五十年不知道,“西地泡克”大大的涝坝挖出来了”热合曼大哥怕我听不明白又用汉语翻译给我听:他们在枯水季自发组织劳力在挖泥坑的边上修了渠埂,还挖了一条简易的导流渠,其作用是防止水流到坑里影响挖泥,这个泥坑挖有三四米深,面积有篮球场大。到了洪水季节“西地泡克”打破枯水季的宁静,洪水迅速将这里漫灌成超级大的涝坝。洪峰咆哮着象脱缰的野马在高坡前遇阻扭身打个滚就在“西地泡克”的深泥坑里形成了一股大旋涡,站在高坡上望下去有一种隐隐神秘和恐惧的感觉。热合曼大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茶客抢了话题,他说;“我最开心是在“西地泡克”拣柴火,洪水山上下来的时候嘛,烂木头海来买斯(维族语是全部)带来啦,“西地泡克”坑坑里东西太多的,高台上的人海买斯“西地泡克”跟前拿柴火”。我听他说着眼前浮现出一帧又一帧的画面,一群人在水里拼命打捞枯木树枝,另一拨人把一捆捆的枯木树枝背回了家,摊在平房顶上让太阳晒干,这是烤馕用的好东西啊。现在的年轻人也许不会理解,在那个凭票供应燃料的年代,老百姓有这点意外收获别提多开心啦。
思绪让我在袅袅的茶烟中展开,“西地泡克”为何就成了民汉男孩子们戏水玩耍的乐园,暑假的大部分时间为什么喜欢在这里度过。可能有人会问喀什有上百个“涝坝”难道不能去那游泳吗,答案肯定是不行。
涝坝,这是汉族人对水塘的称呼。维吾尔人称“库勒”(意思是可供人饮水的池塘)在自来水没有普及之前,露天储水的涝坝是南疆各地的城市,乡村维吾尔族人生存依赖最重要的公共设施,它对市民和村民日常生活和生产起到非常重要的决定作用。千百年来在干旱沙漠少雨的生存环境中维吾尔族人用聪明智慧利用河流开挖支流,干渠联成水网,建涝坝水库,改善了繁衍生息的环境,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在喀什形成了别具一格的涝坝文化,这种土的掉渣的饮水文化和甘肃的水窖,吐鲁番的卡尔井一样,默默践行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喀什少数民族住地布局是有讲究的,都是先挖好引水渠和涝坝再建民居,依涝坝为中心,方圆-米内,依人口多少涝坝规模分大、中、小,人口密集区必须有一个超级大涝坝。吾斯唐博依老街边上的涝坝就是例证,规模相当于足球场大,深度也有四五米,这里的用水量很大,不能出现缺水的情况。
少数民族教规民俗禁止任何人在涝坝里沐浴和清洗污物,如果发现有牧畜和小动物淹死在涝坝里,居民们会把涝坝的水全部放干并清理塘底,然后把新水注入进来。尽管戏水是孩子们的天性,城里的涝坝不允许玩水,那么想找一个释放心情和体能的理想地方只能是城乡接合处的“西地泡克”了。偶尔单位会组织职工带上孩子去牙郎水库郊游野炊,宰只羊做顿抓饭,大家难得集体出来主要是想散散心。对孩子们来说是陪大人们玩,玩的并不尽兴,面对平静如小海子的牙朗水库,四周连棵树都没有,根本找不到在西地泡克游泳和跳水的那种野性。
不知从何时起的约定“西地泡克”河岸南侧大都是从市区来得的汉族人,河岸北侧都是从高台民居下来的少数民族,民汉孩子同沐浴一条河也是很好辨认的,汉族孩子都是留着头发光屁股,民族孩子都剃光头穿条短裤。城里来玩的都是各个大院子的,什么银行家属院、食品公司家属院、行署家属院,都有一个大哥哥带一帮小兄弟,人数都不会多。阵容大点的来自六运司、独汽三营、南建司等大单位,他们人多势壮而且装备优良,带着汽车橡皮内胎,个别人戴着五颜六色的游泳帽在西地泡克亮相,那叫一个帅,太酷了。象我们几个弄个自行车内胎绕二圈捆在腰上,开始感觉还不错但和人家一比简直太灰头土脸了。
“西地泡克”的田园风光,朴实的就像地汉(农民)一样,河南岸长着成片的野沙枣树,沙枣树枝上是我们经常放衣服的地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丛丛的鸟窝。有一溜窄窄的沙滩,是我们堆沙雕,晒沙浴的地方,从冷水里爬上岸,用热沙埋在身上,那感觉太惬意了。河北岸有一片庄稼地,近邻是东门大巴扎那有一片溪栖湿地,有几股泉水日夜喷涌着,把湿地的野生动植物滋润的生气昂然,一群群小野鱼悠闲在水草里游来游去,一簇簇的水菖蒲(也叫溪蓀),窄条直挺的叶子碧绿碧绿很好看。这里的泉水清澈见底喝起来是甜的,它和“西地泡克”的*泥汤完全不一样。东门大巴扎每逢赶集的日子,人山人海,那叫一个热闹,各种交易市场有序排列着。那些忙着支摊做饭的就有几十家,给牧畜饮水的就有几十人,四邻八乡一路风尘赶来做生意的老乡们,都会先在溪边洗头洗脸洗脚把自己先拾掇干净了再去忙别的事。我们也感慨如果没有吐曼河和甜甜的泉水,也许不会有这个南疆最具知名度的东门大巴扎。
“西地泡克”的水是雪山融水,冰凉刺骨,想在水里游很长时间对孩子们是不现实的,对大人也要有很棒的身体才敢在水里扑腾上一阵子。大人小孩都愿意参与的活动就是高台跳水。跳下去爬上来,接触水的时间短身体都能接受,于是高台跳水成了不变的保留节目。跳水高台位于旋涡夹角处的上方,高台下的胶泥坚实粘滑,被大家硬是踩出了不同高度的梯级平台(只能放一双脚)上台跳水的人手里抓把沙子或沙枣叶子撒在粘滑的台上才能站的稳,胆子大的直接爬三米台子,胆子小的站一米台子,然后吸气举手弯膝起跳,只要扑通一声扎进旋涡里都会赢得观众的叫好声。记得我第一次上一米台看到旋转的水流,眼发晕脚发抖,小伙伴起哄的嘘声时不时传到我的耳朵里,不能太怂了,否则太丢人了,眼睛一闭捏着鼻子跳一个冰棍下去了,在*泥汤水里根本不能张眼,身体被涡流带的分不清东南西北,瞎扑腾一阵总算露出了头,拼全力游出旋涡上了岸,回头看着高台子那种战胜自己的感觉太好了。热合曼大哥笑的说:“我的感觉和你一样,不过,你是精勾子下去,精勾子出来,我是穿裤子跳下去,精勾子出来了,裤子没了”。哈哈哈太逗了。
戏水玩伴里还有两个让我印象深刻的人,他俩都是我的同学,一个是维族同学叫吾拉木江,听说他家是行署的。另一个同学叫何敬田,四川人,内地转校来的,家是六运司的。他俩的年龄都比我们大,都是会游泳的,自然也成了我们的教练。吾拉木江是个毛大汉,浑身上下体毛很重,和我们比他就是一个大男子汉了,他的维式“狗刨”在“西地泡克”彼有名气,打水仗总是他赢。我们喜欢看他表演,他的“狗刨”水花打的高还有节奏感,他在水里卖劲的刨,我们在岸边随着他强劲有力的节奏使劲喊;“咚铛铛咚铛,吾拉木江牙盲”(维语:牙盲是厉害高手的意思)。何敬田同学的跳水也是我们喜欢看的节目,举手投足极显潇洒,他的大跳有点像平摔,总是重重的落水,溅起的浪花也有两米高,旋涡里的涡圈也这深水炸弹轰的平静了许久,他爬上岸抚摸一下拍红的前胸憨憨的对我们说:“格老子,摔惨喽,下回再整个更巴实的让你们看看”。
童年的河流是有记忆的,热合曼大哥记住了陶工,茶客记住了柴禾,我们这些熊孩子也许还记住了“偷瓜”和扬“毛蜡杆”的恶作剧。“西地泡克”的沙地西瓜是有名的,暑假期也是西瓜成熟的季节,维族老乡早就有了准备,在瓜地边上支起一个简易木床,铺上两条麻袋,招呼自家的巴郎子看瓜。大热的天,小巴郎子看我们在水里嬉闹的好不开心,心一痒脱了衣服也一头扎水里玩去了,早把看瓜的事忘脑后了。趁这个时候,我们几个熊孩子沿着瓜茏钻进瓜地滚出一个大个西瓜,瓜大抱不动,就把西瓜滚进河里漂游到下游的沙枣树林里找石头砸开大块地啃着,嬉闹着分享战利品,最后把西瓜皮往沙子里一埋一溜烟跑了。还有一件让大家非常讨厌的事,我们玩够了回家时,喜欢去拔水菖蒲的种子,这种表面蜡*象根腊肠的植物(百姓土话叫毛蜡杆),这东西成熟后只用手一撸顿时膨胀几十倍就象超细鹅绒。我们在市区的街道上专挑人多和做买卖的地方,边跑边扬撒着毛蜡杆,天空顿时象下了雪,粘到行人头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拍都拍不掉,那些卖凉粉卖酸奶的维族大妈们气的直跺脚脏话都喷了出来。那会我们根本不顾及他们的感受只要自己开心就好。等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水菖蒲还是中药材,它的种子毛蜡杆治疗风湿痤疮很有效。维族大妈用它做大靠垫里的填充物,既柔软还有一股草香气。少数民族装修房子内墙涂料加进毛蜡杆墙面光洁无裂纹,而且是上等的环保材料。
“西地泡克”是一个释放人性和激情的地方。当一群人从北大桥沿吐曼河骑着轮胎象勇士一样漂流到“西地泡克”旋涡坑里打水仗的时候;当我们泡在水里冷的牙齿打架,饿着肚子听小巴郎子叫卖窝窝馕被勾引的出现低血糖的时候;当我们看到爸爸们手拿着树条子喊叫着到处找孩子的时候;当远远听到高台民居坡上穿的红红绿绿的民族姑娘们向西地泡克发出尖叫声的时候;被撩拔的男人躲在水里打出一串串骚情口哨的时候……。我此刻才真正体会到西地泡克的水是冰凉的,西地泡克的人激情是火热的。喀什是喀什人的喀什,“西地泡克”是喀什男人们独享快乐的圣地。
“西地泡克”这块有狗屎运的地方留给我们不光是些回忆,那些花花绿绿的民族日用土陶早已进到千家万户,那些极具西域符号的精美艺术陶器成为了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听说大英博物馆就收藏有喀什土陶艺术精品。我很感慨很自豪很骄傲西地泡克那垞狗屎居然还能登上世界级大雅之堂。若有机会我去大英博物馆参观我一定站在展台前告诉参观的人这些用狗屎泥巴制作的伟大艺术品来自:中国,*,喀什,西地泡克,维吾尔族匠人。
对于我们这些顽童少年念念不忘还有象图章盖戳般留下的印记,在西地泡克洗过澡的孩子一定有记忆,回到家被父母抓住胳膊用手划出来的一条条灰白胶泥印痕,从头发里抖出的*泥细沙,还有存留在唇齿牙缝里淡淡发涩泥沙的味道,想给大人撒谎都没有了勇气。
随着城市发展,吐曼河多处被治理成了风景区,高台民居下的大涝坝已被扩容挖成了“东湖”建成了水上乐园,当年参加义务劳动挖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西地泡克”早已消失在大众的视线里,随它去的还有它那不雅的俗名。那一片乡村田园风光的宝地,被规划成城市时代感的社区,座座高楼拨地而起,听说市*府家属院就坐落在“西地泡克”原址上。我们感叹喀什这个千年古城变化很快,更感我们这一辈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昏。唯有坐在老茶馆的炕上盘着腿喝着茶嚼着热馕和热合曼大哥沉浸在吐曼河上、在涝坝边上、在“西地泡克”跳水台上的回忆。一串串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知足了。我虽然已远去内地,时不时涌动的乡愁告诉我在喀什长大,那一方水土曾经养育了我,应该感恩流进我心里的吐曼河。
吐曼河枯水季图片(拍摄于50年代)
吐曼河洪水季图片(拍摄于50年代)
吐曼河支渠图片(拍摄于50年代)
吐曼河北大桥简易桥被洪水冲毁,留下的桥桩一带裸泳图片(拍摄于50年代)
喀什乡村小涝坝(拍摄于七十年代)
喀什乡村大涝坝(拍摄于七十年代)